不可否认,《可怜的东西》是近期难得一部颇有话题度的“奥斯卡”电影,直到当下,关于它的相关讨论仍旧不断浮现于社交媒体。甚至于,不少观众还将《可怜的东西》与《热辣滚烫》放在一起讨论,认为两部电影本质上都是在讲述女性觉醒的故事。
同《热辣滚烫》相似的是,《可怜的东西》也驱使我们迫切思考:在女权主义浪潮愈发汹涌之际,何谓女性主义作品?
事实上,围绕“《可怜的东西》究竟算不算女性主义电影”的争论,一直未曾停息。观众们对于影片中大量镜头以及主角贝拉“性解放”式的自我成长与自我“救赎”,呈现出两极化的态度。
一部分人认为,故事虽然围绕贝拉展开,但她始终是男望的客体;还有一些人则强调,贝拉实现了一种个体的胜利,即对父权社会中性道德的反叛与唾弃。
而以《可怜的东西》为鉴,其实也能映射出很多女性主义创作的两难境况,一方面,创作者很难完全脱离父权制的掌控,此前未曾觉醒的意识与观念也很难立刻转向,另一方面,女性主义、女权运动处于还待长期发展的状态,对于创作者而言,创作出一部绝对正确的女性主义作品,近乎不可能。
在这样的背景之下,诸如《可怜的东西》这一类虽饱受争议但始终围绕女性构建叙事的作品,仍然具有其自身的意义,就像争论往往是一种主义蓬勃发展的显性征象一样,争议也能够促发人们的感知与觉醒。
要具体阐述《可怜的东西》为何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舆论潮,就要回归到故事的起点:贝拉·巴克斯特的诞生。
贝拉的身体是一具典型的“男凝”产物,她的躯体丰满紧致,成熟却未衰老;她的心智却又是几岁的婴儿,天真得近乎“可怜”。这完美符合传统上男性对于女性他者的想象与欲望投射,西方社会有风情却稚嫩的洛丽塔,东亚社会有清水出芙蓉的白幼瘦。
当这样一个错综缝合的个体被嵌入“女性”处境中,我们完全能够预判出她将会经历的一系列困境和磨难。
第一重困境,来源于有毒的父权制家庭和环境。贝拉的成长环境里,几乎没有女性,只有古德温,她的“造物主”和“父亲”。古德温同时承载这两个角色,其中的隐喻自然十分丰富。《可怜的东西》将故事背景定在维多利亚时代,那一时期的新思想、新风潮层出不穷,“科学”正一步步代替“神学”的地位,“造物主”这一富于神学色彩的称谓,实际上是摇摇欲坠的,这一隐喻其实恰恰包含着对于女性冲破父权桎梏的鼓励。只不过贝拉“反叛”父亲的方式是拒绝与父亲指派的“监管者”结婚,并且随即和一名男性外来者一起逃出旧有的囚笼。
第二重困境指向贝拉在进入更为广阔的男权世界后,所经历的意识觉醒和自我探索。与律师一起逃离后,贝拉逐渐以一个正常幼童的成长方式快速地了解新世界,她热爱阅读,好奇心愈发膨胀。而这时,律师成为了她的第二个“父亲”,或者说是“监管者”,无论是在性方面的外强中干,还是在与不断成长壮大的年轻贝拉对峙时始终处于下风,都能够看出律师的虚弱。这样一种“虚弱”,何尝不是对于男权社会最巧妙而又辛辣的抨击?但在贝拉意识觉醒之路上,过于男性视角的细节呈现,诸如塞黄瓜等“匪夷所思”的情节处理,也不免让女性观众清醒地意识到:《可怜的东西》里的女性主义,总是掺杂着点无法抹除的“性别局限”。
第三重困境,通往的是最为复杂也是争议最多的性道德、性解放。迫于生计,贝拉决定找一份来钱快的工作——这里的情节描写十分巧妙,无论是导演,还是观众自身,似乎都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“”这一职业。我们似乎默认,贝拉这样落魄的年轻女性,最终都会“堕落”到去出卖身体。正是这样的惯性思维,也让贝拉的第三重困境——性解放,来得更为沉重与激烈。顺利冲破第一重与第二重枷锁的贝拉,不仅敢于对父权说不,也敢于质疑父权之上的广袤的男权社会。她蔑视律师妄图进行的“道德洗脑”,接受了的工作,但在工作之后,贝拉陷入了新的思考中:为什么只有男人(顾客)有选择权,而女人(服务者)却没有选择的余地?从这一发问中,贝拉将性道德抛诸脑后,她的逻辑简单,却直击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:女性,为什么从始至终没有选择权。与其说贝拉实现了性解放,不若说贝拉最终揭开了男权社会“吃女人”的冷酷基底,并最终说出了自己的宣言:我的身体是自己的生产资料。
从第一重到第三重困境,贝拉的处境极度危险,她是一个始终游涉在岸边却并不会水的人。同贝拉处于相似境况的,自然是《可怜的东西》这部电影本身。但事实上,这也是任何一部牵涉到女性、女性主义、女权运动的文艺作品,都曾经、正在或将要面对的困境。
正如前文所提到,女性主义远处于发展之中,相关讨论小到文艺作品,大到社会热点事件,观点往往对立又繁复,正如《可怜的东西》所处的困境一样,这样的舆论场域,矛盾却又芜杂。而当我们深陷其中时,又该如何去看待女性主义作品?
事实上,观众对于《可怜的东西》的批判,也常常出现在国内的女性题材作品上。同一部作品,有人认为其彰显了女性进步,有人则认为是彻底的“假女权”。同一位创作者,有人评价其“厌男”,有人却不赞同,认为ta是在打“女权牌”,本质上是厌女而不自知……
当被这一分裂境况裹挟时,女性主义作品,往往呈现出一种绝对的政治正确意味。女性角色不能恋爱脑,不能是娇妻,要搞事业,要美强惨,要有绝对的成长主线和人物角色的立体丰满,似乎女性角色必须是权力体系下的强者。当观众把“女性主义”充作审判和惩罚的武器时,当创作者把“女性主义”视为噱头和卖点时,女性主义真正通往的又会是哪一扇门?
在国内外女性主义创作所面临的相似困境下,让我们再度回到《可怜的东西》,能够看到围绕它所留下的相应问题,或许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女性主义作品,理解女性本身。
首先,《可怜的东西》所展现的女性主义,始终是天真和高高在上的,它狡黠地忽略了被剥削的客观事实,而只是以一种薄弱的口号来代替真正的“性解放”运动。它并未触及更深层次的女性议题,比如女性劳工、女性创作、家庭中的权力关系等尖锐议题。
其次,《可怜的东西》中始终存在的男性视角更让我们明确了一点:将关乎女性主义的叙事交还给女性本身,这一点非常重要。男性视角的特定性和无法避免的“客体化”女性,正是《可怜的东西》被广为诟病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再次,创作者自身更应该意识到的是,观众对于女权主义的思考和认知处于不断增长的状态中,创作不应是献媚和讨好,而是置于女性所处的广泛的困境之上,以此为圆心进行创作。
最后,诚然,《可怜的东西》充斥着一种男性想象中的“女性主义”幻象,它正如贝拉被缝补修葺的身体一般,自身也存在“缝合怪”式的拼凑感,一方面是现代社会的“性解放”,一方面是对于女性探索的狭隘意淫,但无法否认的是,《可怜的东西》放弃安全牌,以一种更冒险的姿态,接受舆论炮弹的洗礼。这不得不让我们转而思考:有争议的女性主义作品,是否更能引发社会思潮的发展?
当我们在书写女性题材作品时,暗含隐隐的期待,即父权制的分崩瓦解,但在现今趋于保守的社会现状之下,这却是很难实现的。更进一步说,正确的女性角色,就一定比贝拉这样时时刻刻深陷父权陷阱、不断左右摇摆的女性更符合女权主义的想象吗?
从这个角度上看,《可怜的东西》这样不完全的女性主义作品,起码会让人们明白:女性绝不会用黄瓜。女性有更好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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